2014年12月11日 星期四

純屬虛構的校園故事10:公車之戀

學校位於鬧市,交通便利得很:在地鐵站旁,又數條公車路線駛經,還有小巴。問題不在沒有遲到的藉口,倒是上學的選擇太多,特別是中學生嘛,那時代沒有家長陪同上學的。我有時乘公車,有時乘地鐵,其實地鐵是蠻方便的,既快捷又整潔,又少受交通事故影響;只是太悶蛋了,窗外沒有風景,只有一片漆黑,上學時間只能與坐在對面的陌生人對望,而且長長的車廂,不易碰到同學,即使有,也不一定是認識的,反而看見不少其他鄰校的學生,因為沿途的學校可不少;那時還未有可以充值的乘車儲值卡,差不多兩星期就要買新卡,不及公車方便,只要出門前預備好零錢,上車、入錢、就坐,公車的班次固定,不時遇上同學,天南地北,談天說地,不知學校之將至。地鐵公車,各有好處,其實是頗難取捨的。
我就是這樣遇上小衛。有一段時間,我們差不多天天在公車相遇。我喜歡早一點到達學校,恰巧小衛亦一樣。那年是中四。小衛來自大陸,來港前讀小五,來港後讀小四,所以比我們年長兩年。他長得高大,人也豪爽,他常自言,中四開學後不久就已經有成人身份證,同學若要買甚麼自己不便買的東西,他很願意代勞。至於有沒有同學曾經委以重任?有人問過小衛,他倒是守口如瓶,這種態度,真是客戶服務的典範。
那年我喜歡乘公車上學。小衛在之前一個站上車,每天看見小衛,我就會坐在他旁邊。他總坐在上層右邊,「馬路的風景多嘛!」我很喜歡聽小衛說故事,他並不是讀書人,也不打算讀書,但求中五畢業就找工作養家,「中五畢業已經二十歲了,還不工作?快快找工作,然後娶個美麗太太,生兒育女。」小衛常常掛在口邊。
小衛課餘在某連鎖快餐店兼職。我最喜歡聽小衛講快餐店的故事。當然,聽得多,自自然然不敢光顧太多,原來那些食物……原來他們這樣做……「你們這些富家子弟,真是不知人間疾苦,十元八塊就有一客飯,你還期望甚麼?知道自己選的是甚麼嗎?既選了快餐店,就要放下高級餐廳的期望啊!」「等一等,我不是富家子……」「我說你是就是了——要知道自己選的是甚麼呀。」
不知道從哪一天起,小衛在車上總像是心不在焉似的。小衛在我之前一個站上車,我上車後兩個站,小衛總是向某個方向望;幾天後,小衛不在坐在右邊,改坐左邊,上車後兩個站,小衛必定從窗俯視,然後瞪著梯級,目不轉睛望著從樓下上來的那個人。我當然明白。
「很美。」「普通吧。」「你這些富家子,懂甚麼!」「都說我不是……」「夠了夠了。是中三的,沒料到長得這麼高,樣子又這樣成熟。」「慢著,你怎知她是中三的?」「不是中三的學生,又怎會在車上讀中三的課本?」沒想到小衛那麼細心,觀察入微。
自那天起,我在車上與小衛的傾談少了,只有兩個站的話題。當然,若她那天沒有上車例外。校服告訴我們她是兩個站後那所女校的學生。「今天是運動會。」「你怎知?」「我有小學同學讀那所學校嘛。」「今天又是甚麼活動?」「不知道啊,也許是病了。」
某一天,小衛在學校把我拉到一個角落,神色凝重地跟我說:「XXX,我需要你幫助。」不稱我富家子而稱我的名字,一定沒有好事了。「我想認識她,你幫我對她說吧。」「怎樣說?」「我懂得就不用你去吧!」「怎樣開口啊?『小姐,後面三行的美男子希望跟你交個朋友,你願意賞面嗎?』」「有沒有好一點的?」「小衛,你找錯人了,你找小陳*吧,他對女生好像蠻有心得的。」「XXX,我看你是最能守祕密的人,假如你不能幫我,我唯有另外再想辦法吧。」
就是這樣,小衛就自己想辦法了。
數天後,我上車,看見小衛,正要坐下在他旁邊之際,小衛向我打個眼色,我不明白,小衛就說「有人」,示意我坐別處,反正車的空位多的是,就在他身後三行坐下。我一坐下,才明白是甚麼事。
第二天,小衛又把我把到校園某個角落,「我們開始了……」第三天,我學乖了,在車上看到小衛,點點頭,就坐在他後面三行。兩個站後,我有點後悔了——我的目光總不自覺落在前面三行的一雙男女之上。我提醒自己,這樣看人很失禮,何況其中一個是我的同學。可是該死的我又忍不住窺看前面兩個人,看看他們在做甚麼,又看看他們沒有做甚麼。但又怕他們看見我在看他們,不,他們在前面,不會看見我的。只不過,萬一他們回頭又怎辦?是否要立即假裝望窗外的風景?我不想看,但又想看,又怕假如下車時小衛問我看甚麼,我要怎樣回答?我得承認自己比想像中好事,但又同時比自己想像中怕事。
好不容易,學校到了,我起來,向前走,想想小衛會說甚麼,又想想要對小衛說甚麼。
怎知,擔心全是多餘的。
因為他沒有下車。人家的學校,還未有到啊!
如釋重負。
第四天,我真的真的學乖了,反正上學的方法多的是,而且我上學的時間很早,其實可以乘下一班車,又可以乘地鐵,反正路有不少,我可以選擇,這樣就心安理得了,雖然不免心癢癢想著公車之戀的男女。上學的方法有許多,要知道自己選的是甚麼嘛,這是小衛說的。
至於小衛和鄰校女生的事,小衛不提,我也不問,我雖然好事,但正如小衛所說,也不易開口,直至一個月後某一天,小衛對我說:
「完了。」
「甚麼完了?」
「當然是我跟她完了,難道是功課做完了嗎?」
「為甚麼?」
「真是難以置信,原來她比我年長!」
「那又如何?」
「那又如何?當然不可以啦!起初看她拿著中三課本,以為她一定比我年輕,我已經比你們大兩年,就算她也是從大陸來,我也比她至少年大一點吧。怎知她來港後不像我降了一班,而是降了兩班,又在年初出世,就是比我年長十一個月。怪不得長得那麼高,樣子又那麼成熟。」
「女大過男有甚麼問題?」
「你沒有聽過『女大過男,情路難行』嗎?」
「真的沒有。」
「感情的事,你懂甚麼?唉,不過今次真是……以為知道自己選的是甚麼,原來自己竟然不知道。看她的樣子,認定她美麗,爽朗,大方,活躍,正是我想要的那一類型,怎知她原來比我年長,卻是我萬萬不能接受的。原來想要的,不一定適合自己;吸引的,又不一定是真心想要的。」小衛見我似懂非懂的,就問:「XXX,你聽得明嗎?」
我確是不太明白,明明是不能接受人家,又說甚麼選擇、想要、適合,小衛是否想多了?我自小在男校,只有讀書和師友,哪裡會想到那麼多?
不過,小衛當日這番話,在我記憶中卻總像抹不掉似的,日後大至選校、選科、擇業,小至上哪所館子、點哪幾道菜,買或不買、吃或不吃、去或不去,遇上期望與現實有所落差時,總會不期然問:吸引我的,是否我真想要的?我想要的,又是否適合我的?路有很多,如何選擇,真不容易啊!
*小陳的故事,見〈無心插柳〉

2014年10月7日 星期二

純屬虛構的校園故事8:無心插柳

接到請柬,心中不期然一笑,連忙聯絡舊同學一起出席盛會,還請祕書預備好花籃;以往的情景,又再一一浮現。
中四開學了,學校鼓勵我們至少參與一項課外活動。當然,這種鼓勵是帶點強制的,對,學校是西教士所辦,崇尚自由,也鼓勵同學多方面發展。強制只是帶一點點,方法也溫柔得很,只是學期初每人獲派一份表格,列明各種活動:活動性質、舉辦的時間、地點、負責老師等,學生在表格列明意願,交回校務處即可,參加活動數目沒有上限,這正是母校可愛可敬之處,鼓勵學生多方面發展。
一天,小陳跑來問我:「你說田子琳、恭秀慧與常樂深,哪一個好?」
這一年,不知是誰積的福,我們學校一次過來了三位有拼勁有熱誠、盡心教學的好老師,更重要的是:她們,是的,都是她們,都年青貌美,對我們這所男校來說,真是萬綠叢中的點點紅,是久旱的甘露,小陳所講的三個名字,就是她們三位了。
「你講甚麼?她們都沒有教我們班;況且,她們哪一個好,既與我無關,更與你無關!」
「非也非也,對你來說,可以說是毫無關係,對我來說就是天下大事。」
「何出此言?」
「你呢,就鐵定參加湯麻史的英文小說閱讀小組吧?我呢,毫無專長,中英皆弱,出版辯論都與我無緣;四肢簡單、五音不全,音樂體育都不必妄想;讀書成績亦不標青,學科活動也沒有興趣。如何選活動?惟有從老師入手:常樂深帶領遠足組、恭秀慧負責攝影組、田子琳主理書法組,我鐵定從這三組中選一參加。」
「原來如此,你這隻小急色鬼——那不容易?反正參加活動無上限,你全數參加三項不是行了嗎?」
「難道我不想,不曉得是誰把活動編排得這麼可惡——三項活動都排在星期五放學後,攝影與遠足我明白,星期五放學後集會,方便發放星期六或星期日外出的資訊,只是書法為甚麼要在星期五?否則我可以至少可以參加兩項,現在我要放棄兩項!真痛苦。」
「醒醒吧,就是你全部參加三項又如何,你還能有甚麼希望?」
「你明白甚麼?不買獎券,如何能中獎?買個希望都好。」
「買甚麼獎券?你買獎券,無異於倒錢進海。你不如參加丁舉人(1)的物理組吧,反正你這麼頑皮,丁舉人的惡形惡相一定會使你乖乖的;也可以參加陳爺爺的國學組,說不定陳爺爺因為與你同姓三分親,願意給你補補課,使你的中文成績能有所提升。」陳老師正是滿口「之乎者也」的舊式學者老師,聽說曾有中一師弟錯口叫他爺爺,從此得了外號叫「陳爺爺」。
第二天,看見小陳一個在人圖書館,面前有一張寫了些文字的紙,小陳把手指輪流放在紙張三點之上,口中唸唸有詞,好像唸經似的,看看嘴型,好像在說「點指兵兵……」,但這個點指兵兵好像不斷重複、反覆進行,明明只有三個選擇,為何一點再點?明白了,仍未能決定選哪一項活動吧。還是不要騷擾他了。找到參考書,往借書處,小陳仍在座位上,正進行另一項活動:桌面上有三張摺得小小的紙條,小陳抽一張,打開,縐眉,把那張不中用的紙條摺起來,把紙攪勻,再抽一張,打開,再縐眉,把那張不爭氣的紙條摺起來……如是者,不斷再抽,十數次,實在難以想像小陳完全不知道我在看,但事實又是如此。如果世上有旁若無人這回事,一定是此時此景。
課外活動報名截止日期一天近於一天。某日午飯,又是一群人言不及義的聚會。
「小陳,還未拿定主意?」有人說。
「田子琳,放不下;恭秀慧,忘不了;常樂深,捨不得。」這正是小陳連日來的心聲吧。
不記得是誰說的:「那不容易?一定是參加攝影組,至少可以偷拍恭秀慧,即使最後一無所有,還可以留下幾幅照片懷緬一番。」
「攝影組的活動還包括黑房沖曬,是萬一給她沒收底片,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?」我們從不知小陳的思想這麼周密。
「那麼遠足組吧,說不定在荒山野嶺,小陳可以上演英雄救美。」
「遠足?聽說常樂深經驗豐富,我怕小陳平日四體不勤,到時分分鐘變成美救狗熊,到時他一定終身抬不起頭來。」
小陳苦笑。
「那麼就參加書法組吧,先教你,假裝不懂執筆,說不定……
「書法嘛,很悶的。」其實小陳也挺麻煩的。
也不知誰說的:「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,你還是乖乖的去寫書法吧。」小陳化身沉思者。
下午第一課正是湯馬士老師的英文課,一如以往,來自英國的文藝青年湯馬士老師一而再、再而三拒絕依書直說,從一道多項選擇題說到年青人應該有夢想,然後又旁徵博引,說這人怎樣那人怎樣,彷彿安份守己是罪。
“As young gentlemen, you HAVE to follow your dreams.”
這時忽然有人在座位上大叫:
“YES!”
不用說,這是小陳。
小陳拼發出光芒的眼神,在人類文明史上應該只出現過三次:第一次是哥倫布誤以為自己發現了新大陸的興奮,第二次袁世凱登基當中華帝國大皇帝的喜悅,第三次是小陳決意追求夢想的決心。哥倫布發現的原來只是西印度群島,袁世凱的皇帝夢短得可憐,還使他遺臭萬年,難道小陳的夢亦是凶多吉少?
原來小陳的夢想是書法,不,正確來說,小陳的夢想是書法組的田子琳老師。
從此,我們叫他陳羲之——當然不是因為他的字寫得好。
一個月後,我們問陳羲之的進展如何。
「唉,還以為可以一親芳澤。校務處周書記說,書法組由陳爺爺主理時,參加人數從沒有超過十人,但今年改由田子琳,卻有四十多人參加,還要移師美術室上課。上了三課,其他人對田子琳彷彿螞蟻見蜜糖,可憐我連走近田子琳的機會都沒有,唉,上天何以對我這般殘酷?」
「陳羲之,你有一個突圍而出的方法。」某人的笑容實在有點陰森恐怖。
「甚麼?」
……
一年後,陳羲之一名不再是諷刺。我們才明白,戲不一定無益,勤卻可以有功。
以書法組十個基本組員推算,書法組有三十人來是為吸引田子琳老師而來,換句話說,陳羲之的對手,有三十隻小急色鬼,要從這三十隻小急色鬼中突圍而出,方法有很多,但正途只有一條,就是把字寫好。陳羲之如是每天苦練,一年之後,竟然略有所成。一再證明,正途才是王道。
一年又過去,我們齊齊升上中六,中六嘛,那時稱為蜜月年,學生的正職是享受人生,兼職是搞課外活動,讀書極其量只是排第三,是兼職之餘有閒暇才進行的活動。桃花依舊,田子琳老師遠赴法國進修藝術,陳羲之也不必再參加書法組了。問他今年有甚麼打算,陳羲之期期艾艾,欲言又止,還是損友甲不夠厚道。
「還不是書法組嗎?田子琳就在巴黎鐵塔下寫生,陳羲之就在美術室當書法組長,真是『千里共嬋娟』啊。」
「為甚麼田子琳走了,陳羲之還要留?難道今年又有新來的年青貌美女老師負責書法組?」
「怎可能是陳羲之的原意?負責老師見陳羲之的字最好,老早欽點了他今年接任組長,陳羲之怎敢拒絕?」
陳羲之坐著,看著我們你一言,我一語,貌似待宰之羔羊。我問:「那麼今年誰是書法組老師?」
「還用問?田子琳之前的是誰?不就是他吧。」
眾人大笑,不,是除了陳羲之外,眾人大笑。
我看著請柬,想起以往種種,禁不住會心微笑,有時想,上天的安排,總是那麼幽默。請柬上面寫著:
「康健長者中心‧長者學員暨陳XX老師書法展……

(1)丁舉人是物理老師,以惡聞名,姓丁,因為使學生想起魯迅《孔乙己》中的丁舉人而得丁舉人的綽號,可見《孫長老》:
http://woolee997.blogspot.hk/2013/01/blog-post_26.html

2014年9月3日 星期三

純屬虛構的校園故事(外篇):不得染髮


(一)
智仁中學的中期考試在聖誕假期前舉行。校方認為,老師可以好好利用假期慢慢評卷,減少因為急忙而出錯的可能,也可以讓老師有更多時間分析學生的表現,可以因應學生的表現而在下學期調整教學策略。沒錯,智仁中學重視成績,對師生的要求都不低。
好不容易,假期過去,這是假期後第一天,也是新一年第一個上課天,雖說是天寒地凍的日子,智仁的校園因為師生濟濟一堂而熱鬧起來。不過,這天智仁校園的氣氛特別熾熱,學生都非常興奮,原因是美老師這天以全新形象示人——一頭頭髮的顏色跟假期前完全不同,令人耳目一新,一眾同學議論紛紛,學生嘛,總是關心老師的外表,特別是美老師新年新形象,有同學問美老師受了甚麼刺激,有同學問美老師是不是好事近,總的來說,同學對美老師的新形象非常受落。
這也難怪,美老師雖然只在智仁任教短短數年,卻深受學生歡迎,特別是深得男生的歡心,這可不容易。智仁的男生以要求多多聞名,嚇怕不少年輕老師,特別是初出茅廬的女教師,都深感這群男生不易應付。據說幾乎每位女教師都曾在課堂灑淚,說據說,只是因為「女教師在課室灑淚」一事,不會有正式統計,所以不會有校方的正式紀錄在案。
美老師人如其姓。美老師的美,不是做作矯揉的美,是自然大方的美,一舉手、一投足,自自然然散發其氣質,就使人知道美老師有教養、有學問,是真善美的美,也使人不會停留在注意美老師的外貌。
當然,美就是美,同學都愛戴美老師。得知美老師仍然是獨身,曾有同學大膽表示傾慕,美老師就收過來自學生的小禮物、書籤、情詩,也有學生表示矢志讀好美老師的科目,以報答美老師為名,吸引美老師為實。美老師當然不為所動,畢竟師生過份親暱——更莫說是師生戀——是不合宜的。美老師在這方面倒是拿捏得恰到好處,既不會令學生繼續存有非分之想,亦不會令學生難受。這些事情,校方當然知道,看在眼裡,就對美老師百分百放心。
起初,校方確實對美老師有戒心,校長曾私底下表示,若有其他選擇,她不會聘用美老師,就是因為怕美老師使學生分心。智仁中學也曾出現過幾位這樣的老師,早期校方就曾因此得到教訓,因為某些事情沒有當機立斷處理,以致恨錯難返,到了要請有關老師離職,固然費了不少工夫,不懂事的學生又如喪考妣,意志消沉,更出現敵視校方的行為。幸好那時傳媒對學校較尊重,亦不如今日般嘩眾取寵,否則智仁中學一級名校的聲譽,可能不保。校長當年是初入職的年輕女教師,後來肩負校長重任,常常引此事以為鑑,重視防微杜漸。不過,某老師因急事於學年中離職,當時老師難尋,美老師是唯一滿足校方要求的應徵者,校方唯有放手一試。豈料,美老師做事有分寸、教學有熱誠,對學生關愛、對同事尊重,倒使校方鬆一口氣,放下心頭大石。

(二)
「然而,老師染髮,實在有點那個,」在學校行政委員會發言的是副校長廉夫人,「身為老師,讓學生覺得我們太注重外表,實在不好。」
「我贊成廉夫人的看法,」和應的是訓導主任禮老師,「雖說現今社會流行染髮,但我們不主張學生這樣做,所以老師也不應這樣做,畢竟,我們應該是學生的榜樣。」
「就像數年前那位放洋留學的小姐,每邊耳朵竟然都穿了三個耳孔,好像給霰彈槍掃射過一樣,真是成何體統。都怪我們當初走漏眼。」說話的是另一位副校長詩先生,「幸好她賺夠旅費後就去了環遊世界,否則十分麻煩。」
「退一萬步說,即使美老師這樣做不會影響學生,老師中卻沒有人染髮,不能讓美老師破戒。無論如何,染髮不是崇尚自然的做法,中國人崇尚自然,斷不可以改變頭髮天然的顏色;更何況《孝經》說『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,孝之始也』,染髮,對頭髮構成的傷害,相信不用理科老師告訴我們了,這是毀傷,不孝也,不孝也。」說話抑揚頓挫,引經據典的,是中國語文兼中國文學兼中國歷史科的德主任。
「看來沒有人願意為美老師說話吧,」校長終於說話了,「還有幾位未曾發言的老師,有誰要表達意見?」
「對,我們還是請美老師把頭髮的顏色還原,否則其他老師,特別是年輕一輩的老師,以為我們容許老師染髮,紛紛仿傚,那還了得?」說話的是忠主任,她的發言,倒是予人在趕尾班車的印象。
「美老師把頭髮弄得這樣,的確不好,本來,老師也是人,應該有老師的自由,在這崇尚個人自由的年代,我們本來不應干涉老師頭髮的顏色,不過,以美老師的情況來說,我們起初的擔心亦不無道理,我們辛辛苦苦,多番明示暗示,才使美老師與學生保持適當的距離,若然我們這一次保持緘默,我們勢必前功盡廢,我們還是應該有所表示。」說話的是義老師,他是學校的老臣子,老成持重,雖然沒有一官半職,但師生一致敬重他,校長特別請他加入行政委員會,他的說話,往往一錘定音。
「看來美老師染髮不合宜,是行政委員會的共識了。」看得出校長說這話時,心情輕鬆了不少——以美老師在老師團隊所受的尊重,校長心裡有點害怕有老師會為美老師說話,這樣她就難做了,現在難得領導團隊意見一致,餘下的只有一個問題有待解決。
「我們怎樣做?有甚麼建議?」
餘下還未發言的,是書主任,書主任是美老師的科主任,「還是由我跟美老師說吧,畢竟美老師是我科的老師,看來現階段不宜由校長或副校長出手。」書主任在學校的日子不短,辦事成熟穩重,由他出馬,校長放心。

(三)
會議後,書主任立即找美老師談談。儘管美老師不太理解書主任的想法,也不太理解校方的立場,美老師仍然會遵照書主任的建議,把頭髮的顏色還原。

起初,美老師在假期不斷改卷,某天早上,赫然發現自己的頭髮已由深灰漸漸變成淺灰,就試試把頭髮染黑,使自己看來精神一點,這還是十多年前開始長白頭髮後,第一次把頭髮染黑,倒想不到結果是校方希望他保留白髮;他想,也許還是白髮比較適合自己吧。

2013年1月24日 星期四

純屬虛構的校園故事2:好兒童

中學時讀過一篇名叫《傷仲永》的課文,大意是某孩本是神童,年紀輕輕就會吟詩,可惜栽培不得其法,以致中了「小時了了」的魔咒。事後回想,原來身邊也曾出現過這樣的一個人。
我們的中學,有直屬小學,所以一群小學畢業生,在中一開學時,總有「主場」的優越感,不過隨著來自其他小學的書友仔逐漸融入校園,主與客的分野很快消失——應該說是絕大部份消失,因為我們班中有小錢。
小錢來自另一小學,似乎是個高材生,幾乎第一天上課,他已技驚四座。第一課綜合科學課,老師解釋過課堂規矩、實驗室須知後問:
「同學們有沒有問題?」
這時一隻畢直的手舉起來。
“Sir, what is the entrance requirement of the Faculty of Medicine of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?”
忘記了老師的答案,因為小錢的問題太震撼人心。震撼不單來自英語發問的問題,更來自問題本身,我當時想,閣下以為自己是誰?真的忘了老師怎樣反應,後來同學聚會,出現過不同版本:
「老師叫他先好好讀書。」
「不是,老師叫他找升學主任。」
「不不不,老師說中四時要選化學與生物。」
眾說紛紜,正正代表當時全班同學的魂魄都被這問題震得粉粹,一時間記憶體無法使用,當記憶體恢復運作時,老師說過甚麼就無法記起了。
無論如何,自此以後,我們份外留意小錢,我們也不再叫他小錢,會稱他「港大生」或「醫科生」,咬文嚼字的同學稱為「準港大生」或「準醫科生」,有人稱他「錢大醫」,後來又出現另一稱號:「兒科聖手」。
圖文並茂的課外讀物在初中甚受歡迎,喜歡運動的有《足球天下》或《籃球世界》,喜歡軍事的有《軍事機密》或《軍艦大全》,喜歡模型的有《現代魯班》或《模型世界》,追上潮流的有《東洋風》或《偶像新情報》,就是各種壓力太大的,以致要靠血肉模糊的畫面來減減壓的,也有《中國英雄》或《蛇貓門》;唯讀錢大醫,終日不離手的是顧其名可思其義的《好兒童》。
「救命,我小三以後已經不再看《好兒童》。」
「也許錢大醫有志做兒科醫生,所以要保持心靈純潔。」
「日後他的醫務所一定有一塊寫上『兒科聖手』的大鏡了。」
每逢午飯時間,只要沒有話題,兒科聖手就會成為我們的談助。
後來,我們發現錢大醫確有進入醫學院的實力,他的實力可謂深不可測,某天數學老師見我們自恃有點小聰明而不太認真,就把一道難題寫在黑板上。「很簡單吧。」又是錢大醫,老師問他,他就機關槍似的「有兩個方法,第一個方法首先……然後……接著……最後……;如果不是這樣,可以……
就連老師亦聽得入神,還報以「得天下英才而化之一樂也」的眼神。
自此,錢大醫成為班中的寵兒,數天之內,班中同學有不明白的地方,就向他請教,不過,他總是一開口就「很簡單吧」,後來是「很簡單的東西,為何你們不懂」,最後是「很簡單的東西,為何你們不懂?這我在小學已經懂得了」,同學也漸漸不問他。據說也有人勸過他,但他就是改不了,或者沒有改。
「我們要發憤,不能被『好兒童』比下去!」
絕少看見錢大醫拿起課本,如果他手上的不是《好兒童》,就是《小寶貝》、《乖寶寶》等,但他成績總是最好的。錢大醫的智商深不可測,品味時空錯置,說話語出驚人,考試空槍上陣,成績一直突出,漸漸變成個別老師的寵兒,大部份同學敬而遠之,只有幾位愛心滿溢的同學,於旅行或專題研習分組時與他同組。
一年很快過去,錢大醫名列前茅,看來他與香港大學醫學院的距離縮短了。
轉眼第二年也過去了,錢大醫仍然是錢大醫,仍然是《好兒童》不離手,依然絕少溫習,分別是這一年他不再考第一,只考第四。
暑假期間,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,就是錢大醫要轉校了。轉校當然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,不過這在中學生的心中,又不是小事,特別那人是錢大醫。錢大醫轉往一家歷史不如我們悠久、活動不如我們出色、學生不如我們活潑,但是成績比我們好的XX中學,這也讓我們咬牙切齒。是甚麼原因要轉校?不知道,我們的學校亦絕不失禮啊!錢大醫沒有深交,就是班中的愛心派也是事後才知道錢大醫轉校了。
自此錢大醫消失在我們的視線範圍。
中四某天,有人說:
「我在XX中學的朋友告訴我,在XX的錢大醫仍然是錢大醫,仍然愛看《好兒童》。」
「有甚麼稀奇?否則他怎能成為兒科聖手。」
他的陳年笑史又被翻出來,然後又是一陣笑聲。
「不過他的成績依然出眾,而且仍然幾乎從不溫習。」
換來一陣沉默。
中六某天,有人忽然問起:
「錢大醫怎樣了?」
「據說會考八優,仍在XX中學,好像仍然幾乎從不溫習,仍在看《好兒童》。」
「《好兒童》不是已經停刊嗎?」
「或者人家在回顧自己珍藏的《好兒童》。」
又是一陣笑聲。
兩年又過去了,初進大學、在不同院系的幾個同學敘舊,「有在醫學院見過錢大醫嗎?」
「我在迎新營已經開始搜尋,但是找不到。在中大醫學院看見過他嗎?」
在中大讀醫的同學答:「人家還是好兒童時,已經矢志讀港大,中大又怎會放在眼內?不過,在中大又確沒有見過他。」
「我在XX的朋友說,他高考時仍然不讀書,結果……
「結果怎樣?」
「結果就是人間蒸發了,連XX的同學也不知道他的下落。」
錢大醫就此消失了,同學們想他可能只是考試一時失手,以他的實力,加上真誠檢討而改過,翌年必定可以收復失地,但第二年在大學校園,不論是否醫學院,也不見他的身影。
或者他仍在某處獨自看他珍藏的《好兒童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