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1月26日 星期六

父親的背影

讀過朱自清名作《背影》的人,無不動容。寫成這樣又如何

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有二年餘了,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。那年冬天,祖母死了,父親把收購的事交給幾個助手,就匆匆回家奔喪,祖母高壽而終,算是笑喪,我從北京到徐州,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。到徐州見著父親,看見滿屋是祖母最愛的古家私和字畫,有些是她自己的珍藏,有些是父親歷年送贈的,又想起祖母,雖然已經離別,回想昔日點滴,心中仍有陣陣暖意。父親安慰我們說:「事已如此,不必難過,一天他方再會!」
回家路上,助手向父親報告收購的事非常順利,父親集團的資產總值不經不覺又翻了一翻;助手們又物色了一些潛力不俗的資產。這些日子,家中各人都挺忙碌,一半為了喪事,一半為了集團的擴張。喪事完畢,父親要到南京看地皮,我也要回到北京唸書,我們便同行。
到南京時,有朋友約去遊逛,勾留了一日;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,下午上車北去。父親因為事忙——畢竟他要看顧的多,要聽的報告更多——本已說定不送我,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。他再三囑咐茶房,甚是仔細。但他終於不放心,怕茶房不妥貼;頗躊躇了一會。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,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,是沒有甚麼要緊的了。他躊躇了一會,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。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;他只說:「不要緊,他們去不好!」
我們過了江,進了車站。我去取電腦票,他忙著照顧行李。行李太多了,得向腳夫行些小費,才可過去。他二話不說,亮出幾張大鈔,腳夫連忙笑容可掬,立即動手。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,總覺他不應事事用錢解決,畢竟這是客戶服務吧。但我還未出聲,他已經搞定一切;就送我上車。他說要乘頭等,我拗不過他,我就早在網上揀定了靠窗的一張椅子;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。他囑我路上小心,夜裡要警醒些,不要受涼。又給茶房小費,囑托他好好照應我。我心裡暗笑他的迂;他們不應只認得錢,服務應該要由心出發嘛!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,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?唉,我現在想想,那時真是太聰明了。
我說道:「爸爸,你走吧。」他往車外看了看,說:「我買幾個橘子去。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動。」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家便利店。走到那邊月台,須穿過鐵道,須跳下去又爬上去。父親雖然人到中年,但身體保養得挺好,而且恆常跑步,身型壓根兒不像接近五十歲,走過去自然不成問題。我本來要去的,他不肯,只好讓他去。我看見他戴著太陽眼鏡,穿著黑色襯衣,深藍色牛仔褲,左手掛著背包,慢慢走到鐵道邊,慢慢探身下去。他穿過鐵道,要爬上那邊月台,說時遲,那時快,只見他用右手按著月台,一個側身,體操運動員般來個轉身,右腳先著地,接著是整個人昂然站在月台,顯出瀟灑的樣子。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,不自覺流露豔羨的目光,若我在這年紀能有如此身手就好!我趕緊收回我的表情,怕他看見,也怕別人看見。我再向外看時,他已把朱紅的橘子放在背包,回來了。過鐵道時,他先按一按仍是掛在左邊的背包,步伐沒有慢下來。到這邊時,我趕緊去攙他。他和我走到車上,將橘子從背包拿出來,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。一連串動作渾然天成,毫不費吹灰之力。過一會說:「我走了,到那邊來信!」我望著他走出去。他走了幾步,回過頭看見我,說:「進去吧,裡邊沒人。」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,再找不著了,我便進來坐下,父親真瀟灑。

近幾年來,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,家中各人和樂安好之餘,集團的業務也蒸蒸日上。父親大學畢業後進大集團當見習生,獨力支持,做了許多大事。如今終於有自己的事業!偶爾喜不自勝,他自然情不能自己。情動於中,自然要發之於外;即使家庭小事,亦可以使他樂上半天。他待我一如往日般好。最近兩年不見,他仍然時刻不忘關心我,不忘惦記著我,惦記著我的兒子。我北來後,他寫了一封信給我,信中說道,「近日身體檢查,我身體平安,膀子疼痛也忽然消失,舉箸提筆,再無不便,當然,醫生——他是我的中學同學——自然叫我小心飲食,不過他也明白,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。這副軀殼,小心一點,大約可以再用幾十年吧,哈哈!」我讀到此處,在晶瑩的淚光中,又看見那瀟灑的,黑色襯衣,深藍色牛仔褲的背影。唉!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!

2013年1月23日 星期三

純屬虛構的校園故事1:另眼相看

小趙是我中學七年的好友。說是好友,也不太準確,我知道他一直視我為知心友,不過,說實話,我那時不太喜歡他。學校高手雲集、奇人無數,這是讀名校的好處,遇上高手,才會進步。當然有時也有點壓力,然而人生沒有壓力是不行的,遇上真正的高手,方不會成為井底之蛙。舉兩個例,學校人人爭相加入的管絃樂團中,不乏年紀小小就考獲演奏文憑的高人,說他們為音樂家並不為過,據說他們的琴,都是出師名家之手,肯定價值不菲,年青音樂家人人可以獨當一面,卻又視樂團為生命,重視團體而輕個人,技高而不驕傲。學校的籃球隊也是猛將如雲,就是班際籃球比賽也往往使人看得如痴如醉,某次某班於比賽最後十數秒還落後五分,小趙跟我說:「只要射中兩個三分球就可以反敗為勝了。」我正暗自鄙視他,正想說「三分球,談何容易啊」,豈料「三分球」的「球」字還出口,落後一方已經射進一球三分球,觀眾還未來得入興奮之際,又見這隊的某隊員成功偷球,彷彿不必思考似的,又進了另一球三分球。
「都說兩球三分球就可以反敗為勝。」
「你真夠運,胡說竟可以成真。」
小趙就大笑起來。他就是這樣的人,其貌不揚,成績不突出,拉琴不標青,打球技術差,如果不是偶爾做出令人發笑的事,例如常常傻笑,準沒有人會注意他。當然,他心地善良,不說三道四,同學們不會排斥他,只是偶然拿他開玩笑,不過他從不介意。
一段時間班中的同學喜歡爛笑話,我們只會恥笑講爛笑話的人,只有小趙會真真正正開懷大笑。午飯時某人問:「甚麼水果不會打字?」這時已經有數雙流露出不屑眼神的眼睛,只有小趙問「是甚麼水果?」一邊問一邊飲汽水,他的眼神就是充滿希冀,等待答案。我在坐小趙旁,心想,別中計吧,這種問題,會有甚麼高論。那人得意洋洋的向著小趙說,「是蕉啊,『不打自招』」,全桌同學報以噓聲,只有小趙幾乎噴汽水——天啊,他真的覺得這很有趣!「告訴你多少遍,口中有汽水時不要笑」,「沒辦法,真的好好笑」他吞下汽水,這樣說。
問題不是小趙會不會噴汽水,我不在乎,問題是他十居其九坐在我旁邊,他噴汽水會殃及池魚——即是我,才是問題。同學們不太特別喜歡他,他也似乎特別喜歡我,所以午飯時總坐在我旁邊。
不過小趙做事總是很認真,這是他的優點。就是連意義不大的習作,他總是很認真的做。我也偶爾借他的習作參考參考,水深火熱之時,就索性不客氣地抄了,抄他的功課是很安全的,他做很認真,往往很少出錯,反正只是數學、物理等,老師準看不出。
光陰似箭,會考放榜,我們一班同學順順利利,升上預科,這根本沒有甚麼懸念,只是考慮在港升學或是到外國升學吧。小趙當然也順利升班。放榜後,開學前,同學們都在想中六應該霸佔甚麼戰略職位,據說這對升讀大學很有幫助。某天下午,小趙找我,對我說:「我想跟老師說想當地理學會的會長,你能夠陪我一起找老師嗎?」我想,「你一定是瘋了,就憑你?」當然,不能就此打擊朋友,我看著小趙,突然覺得怪怪的,怪怪的是他的眼神,是我從未從小趙眼中看過的,只是一時間想不到甚麼。我當時只是想,連小趙也竟為一官半職籌謀。
好不容易又開學,小趙就拉著我找老師。「我知道我地理科的成績不太突出,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地理。我知道學校一直有個地理學會,但一直都沒有甚麼活動,同學也不太注意這個學會,我希望可以做會長,希望同學能注意有這個學會,參加它的活動,如果可以做會長,我會……」我看著小趙,猛然明白暑假時候想不到的是甚麼——小趙講起地理學會的抱負時,雙眼是發光的——與問爛笑話答案的眼神不同,那是出賣他天真的目光,但當他談起抱負時,他的雙眼告訴我們,他有抱負,他有理想,他不是要霸個職位,使自己的成績表好看一點而已。
小趙洋洋灑灑的說了幾分鐘,原來他是有備而來的。老師說還要等有沒有其他同學申請,也要跟其他老師商量商量等,我們就走了。
最後老師還是另選他人做會長,小趙也是開開心的讀書,偶爾仍然會傻笑,對爛笑話還一樣有興趣,也照樣認真做功課,不論是甚麼功課。完成預科課程,就到了澳洲念大學。
小趙大學畢業後留在澳洲工作,很久沒有見過小趙,他那兩次的眼神,我印象深刻,總是忘不了。